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

发布时间:2019-01-08浏览次数:2920

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

(作者:仇彦斌 《哲学动态》2018年第12期)

[摘 要] 伊壁鸠鲁持有原子论的唯物主义哲学立场,但同时承认自由意志的可能性。为了使原子论与自由意志能够互相融贯,伊壁鸠鲁引入原子偏斜运动的思想,试图借此解释自由意志的可能性。关于原子偏斜运动是否可以解释自由意志,以及如何解释自由意志,学术界存在激烈的争论。本文试图全面地梳理各种不同的解释,评析其优缺点,进而给出自己的观点:通过还原论解释自由意志,这仍然是一种可能的途径。目前的各种分析还不能充分地说明自由意志的可能性,自然科学的发展也许可以为还原论提供很好的契机。至少哲学家应该对这种可能性持有一种开放的态度。

[关键词] 原子论 还原论 偏斜运动 自由意志  

 

作为道德实践、道德评价和责任追究的前提条件,自由意志始终是哲学史上的核心论题之一。在自然科学飞速发展的背景下,传统形而上学关于自由意志的解释日益失色,自由意志的藏身之所也越来越窄。今天,几乎没人会在笛卡尔式身心二元论的视角下来理解自由意志,也没有多少人会接受非物质性的灵魂实体。随着自然科学(尤其是脑神经科学)的发展,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将心灵现象(如感觉、欲望、意志等)解释为神经系统的物理活动。这种物理主义(physicalism)的解释视角与伊壁鸠鲁的唯物主义(materialism)解释视角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然而,在解释自由意志时,物理主义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一种解决方案是干脆抛弃自由意志,认为自由意志只是人们的一个幻觉。但伊壁鸠鲁及其学派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承认自由意志的真实性,并试图在唯物主义的背景下解释自由意志的可能性及实在性。有学者甚至认为,伊壁鸠鲁首次发现了自由意志的问题。[①]伊壁鸠鲁通过引入原子偏斜运动(παρέγκλισις/clinamen/atomic swerve)的思想来解释自由意志。[②]但这种做法在何种意义上是成功的?原子偏斜运动能够解释自由意志吗?如果可以,它如何解释自由意志?关于这些问题,学界的观点莫衷一是。本文拟对此展开讨论。

 

一 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与决定论

决定论(determinism)有各种各样的形态,比如,宇宙决定论、因果决定论、逻辑决定论、经济决定论、社会决定论、历史决定论、心理决定论等等。在伊壁鸠鲁唯物主义思想背景中,与自由意志相关的主要是宇宙决定论(cosmological determinism)和心理决定论(psychological determinism)。宇宙决定论是大的思想背景,心理决定论是伊壁鸠鲁学派的直接批评对象。伊壁鸠鲁学派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原子构成的,虚空为原子的活动提供场所。在这一点上,伊壁鸠鲁与德谟克利特的思想一致,他们都认为世界由原子和虚空构成。但从原子论的立场出发,他们两人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德谟克利特认为,由于世界万物都是由原子构成的,世界的变化就是原子运动的产物,而原子运动遵守严格的物理规律,所以,整个世界都严格遵守物理规律。从原子论的立场,德谟克利特推出了严格决定论的宇宙观。[③]当然,人类的心灵活动也不例外。人类的灵魂都是由原子构成的,因此,人类灵魂的活动也必然遵守严格的物理规律,人类的活动也都被严格规定了。这种决定论的观念对自由意志造成了严重的威胁。但德谟克利特的伦理学理论似乎并没有直面这个问题。他的伦理学仍然肯定了人的自由意志。[④]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严格决定论对道德实践产生的重大影响。

伊壁鸠鲁却明确地意识到了决定论对自由意志的威胁。[⑤]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提出了原子偏斜运动的思想。德谟克利特承认原子具有反弹力,即当原子与原子碰撞时,它们会由于反弹力而反弹开来。关于德谟克利特是否承认原子具有重量,进而原子也具有重力,学术界还在争论。[⑥]伊壁鸠鲁承认原子具有这两种能力。他还认为,原子具有偏斜运动的能力。按照卢克莱修的记述,伊壁鸠鲁引入原子偏斜运动有两个理由:第一,如果原子不会发生偏斜运动,原子之间就不会碰撞,也就不会产生出宇宙万物;第二,如果原子不会发生偏斜运动,世间万物的运动就会严格遵守原子运动的物理规律,因此万事万物的产生和运动就会严格被先前的事件所规定,就不存在自由意志的可能性。[⑦]第一个理由是解释复合事物产生的可能性,第二个理由是解释自由意志的可能性。本论文主要讨论伊壁鸠鲁的第二个理由。

通过引入原子偏斜运动,伊壁鸠鲁想要打破严格决定论的统治地位,为自由意志的可能性留下空间。当然,伊壁鸠鲁并非要完全否认决定论。在伊壁鸠鲁的世界观中,必然性、偶然性和自由是同时存在的。但伊壁鸠鲁的这个思路是否能很好地解释自由意志,这仍然很有争议。

在进一步讨论原子偏斜运动之前,本文先来解释一下还原论(reductionism/reductivism)、非还原论(non-reductionism)和消解论(eliminativism)这三个概念。因为它们与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思想直接相关。此外,还原论和非还原论对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会做出不同的解释。

还原论的基本立场是:A可以还原为B,同时承认AB的实在性(reality),但A的实在性要严格依赖于B。非还原论的立场是:A不能还原为BA具有独立的实在性。消解论的立场则是:A不能还原为B,因为只有B具有实在性,A不具有任何实在性,A只是一种幻觉或错误的意见。伊壁鸠鲁的心理学并不承认非物质的心灵实体,它不是一种身心二元论,而是原子一元论(atomicmonism)的思想。世界的基本构成要素是物质性的原子,并不存在非物质性的实体。世间万物都由原子构成。灵魂也不例外,是由更精致的原子构成。原子在形状上有限,但在数量上却无限。[⑧]因此,也有学者认为,伊壁鸠鲁的本体论是一种多元论(pluralism)。虽然伊壁鸠鲁认为世间万物的基本构成要素是原子,但他并没有否认世间万物的实在性。就这一点而言,伊壁鸠鲁区别于德谟克利特。因为后者似乎持有一种消解论的立场。《残篇》记载道,德谟克利特曾说,“虽然习惯上认为存在着颜色、甜味和苦味,但实际上只有原子和虚空(νόμωιγὰρχροιή, νόμωιγλυκύ, νόμωιπικρόν, ἐτεῆιδἄτομακαὶκενόν)”。[⑨]德谟克里特这样认为的理由也许是:万事万物有生有灭,只有原子永远存在,既不毁灭也不产生。但伊壁鸠鲁并未坚持这种立场。他不仅承认原子的实在性,同时也承认世间万物的实在性。

伊壁鸠鲁认为,原子只有形状、大小和重量三个性质。[⑩]但由原子构成的复合物则不仅有形状、大小和重量,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性质。比如,玫瑰花有红色或蓝色等属性,冰有冷的属性,人的灵魂则拥有感觉、思考、欲望、意识等能力。这些属性都不会出现在原子层面上。那么,如何解释宏观层面上的这些属性与微观原子之间的关系?还原论的立场认为,虽然单个的原子只具有形状、大小和重量等属性,但微观层面的原子结构和原子活动可以解释宏观层面上的属性。比如,意志就是灵魂的一种能力,单个的原子不具有意志这种欲望能力,但如果构成灵魂的原子以恰当的结构聚合在一起,意志会出现在灵魂活动这个宏观层面上。[11]还原论的立场将宏观层面上的各种属性解释为依附在原子结构之上的一种依附现象(epiphenomenal)。

非还原论的立场则认为,宏观层面的各种属性不能还原到原子层面。虽然这些属性依赖于原子结构和原子活动,但它们在宏观层面上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性。它们是一些在原子结构之上产生的涌现属性(emergent properties)。[12]这些属性并没有出现在原子层面,它们还获得了独立于原子活动的能力,甚至还会影响到原子结构和原子活动。例如,意志就能反过来影响灵魂原子的活动和肉体原子的活动,进而产生出某个行动。按照非还原论的解释,这个过程就体现了意志的自由。虽然非还原论认为,有些属性不能还原到原子活动,但它并不承认这些属性是一些独立的实体。因此,非还原论的立场也区别于传统身心二元论的立场。

在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思想中,原子本身就有重量。因此,原子在虚空中会做匀速下降运动。另外,由于原子不可分割,它也是坚实而不可穿透的。因此,当原子之间互相碰撞时,它们就会由于反弹力而弹开。除了这两种能力之外,伊壁鸠鲁还原创性地引入了偏斜运动的能力。这种能力非常神秘,它的出现没有原因且随机发生,并且偏斜幅度很小。[13]原子发生偏斜后,会产生两个必然后果:第一,如果原子周围没有其他原子,在偏斜很小的幅度后,它由于自身的重量就又会恢复下降运动;第二,如果周围有其他原子,它会与其他原子发生碰撞,其结果是或者由于弹力过大而相互分开,或者由于弹力过小而相互粘合在一起。这导致了宇宙万事万物的产生。

伊壁鸠鲁引入原子偏斜运动的做法引来了大量的批评。比如,西塞罗就认为伊壁鸠鲁的这种做法是荒谬的。[14]因为作为一个自然哲学家,伊壁鸠鲁反对用神秘的非自然力量来解释自然现象。这一点体现在他的原子论思想中。按照原子论的解释,所有事物都由原子构成,如果诸神真的存在,他们也由原子构成。[15]宇宙世界中并不存在神秘的非自然力量。但是,按照西塞罗的解释,当伊壁鸠鲁引入原子偏斜运动的思想时,他就承认某个事件的发生不需要任何原因。这就承认了“无中生有(something comes out of nothing)”的可能性,而这与自然哲学家的基本立场相冲突。[16]对原子偏斜运动的批评并不是本文关心的重点,只在后面讨论原子偏斜运动和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时会顺便讨论。

 

二 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

根据古代学者的记述,伊壁鸠鲁引进原子偏斜运动的目的之一是解释自由意志。然而在当代,不仅关于原子偏斜运动是否解释自由意志,而且关于原子偏斜运动如何解释自由意志,学界都存在激烈的争论。学者们关于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有如下几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认为,原子偏斜运动并非直接用来解释自由意志的可能性,而只是解释生命体的自发活动或自主活动的可能性。莫里斯•波普(Maurice Pope)认为,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运动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第一推动者(prime mover),它们都用来解释生命体为什么能够自主活动。[17]这些生命体不仅包括人类,动物(甚至植物)等有生命的事物都包含在这个范畴之内。按照这种解释,不仅人类的灵魂原子会发生偏斜运动,其他生物的灵魂原子也会发生偏斜运动。这种解释可以在卢克莱修《物性论》关于原子偏斜运动的解释中得到支持。在《物性论》第二卷中,卢克莱修用奔跑前马匹的灵魂活动解释了原子偏斜运动的必要性。[18]

在讨论自由意志时,一般将它与道德责任联系在一起。伊壁鸠鲁也承认这一点。自发活动的能力并不等同于自由意志,它只是自由意志的一个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一匹马、一只狗都能够自发地进行活动,甚至可以说一棵树也有自发活动的能力,但人们不会说它们拥有自由意志。因此,按照这种解释,原子偏斜运动只是解释了自由意志的一个前提条件,并没有直接解释自由意志的可能性。

第二种解释认为,原子偏斜运动的作用并不局限于解释生命体的自发活动,伊壁鸠鲁用它来解释塑造人类道德品质的可能性。这种观点与第一种观点有相似之处。它们都认为原子偏斜运动并不是用来解释自由意志的。但第二种观点进一步认为,原子偏斜运动可以解释性格的形成。

人的身体与性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关系,比如,一个病恹恹的人更容易养成懦弱的性格,而一个四肢发达的人更容易养成暴躁和粗鲁的性格。但性格与人的灵魂状态更加密切相关。按照伊壁鸠鲁学派的解释,人类的灵魂也由原子构成,人的性格就是灵魂原子内部结构的反映。[19]人刚出生时的灵魂状态会受到外部世界的影响,按照原子论的解释,这种影响通过外部事物所发射的原子影像团(εἰδώλα)刺激人的感觉器官而产生。这种刺激对灵魂原子的内部结构造成影响,这表现为人们性格的变化。当然,即使没有外部事物的刺激,构成灵魂的原子也会互相影响。但是,如果原子不能进行偏斜运动,性格变化的原因就只能追溯到两个方面:第一,出生时灵魂原子结构的原始构成;第二,外部世界对灵魂原子结构的外在影响。因此,培养性格的因果链或者追溯到人们出生前的状态,或者追溯到外部世界,而这两者都不是人们所能控制的。原子偏斜运动则打破了这个局面。在某人出生后,由于他的灵魂原子会发生偏斜运动,他性格的养成不再是被预先规定好了的,也不再必然地受外部世界的影响。[20]按照这种解释,人们可以自由地培养自己的性格,性格的好坏由自己负责,不能将责任归到灵魂原子的必然运动。

第三种解释认为,伊壁鸠鲁及其学派引入原子偏斜运动是为了解释自由意志。但这种解释强调原子偏斜运动在意志活动初期发挥的作用,即将原子偏斜运动的作用纳入到意志在思考选择的过程中,而不是在具体行动的实施中。这种解释实际上坚持一种还原论的立场,即将意志活动还原为原子活动。

意志是一种欲望能力,但它并不是对于外部刺激的直接反应,而是在对这些刺激反思权衡之后的一种欲望。在这种反思权衡的过程中,理性的能力也会发挥作用。在还原论的解释语境中,这些反思权衡选择的过程都是灵魂原子活动的过程。如果原子不能进行偏斜运动,灵魂原子只能按照重力和弹力活动,在这个过程中灵魂就没有自由可言。宏观层面的人类行为也被严格规定,也就不存在道德评价的前提条件。但是,如果原子能进行偏斜运动,上述问题就不会出现。在意志活动的过程中,由于灵魂原子会进行偏斜运动,意志活动就不会被预先规定,意志就可以在反思权衡的基础上做出自由的选择。

第四种解释也认为,伊壁鸠鲁及其学派引入原子偏斜运动来解释自由意志。但这种解释强调原子偏斜运动在意志实施具体行为时发挥的作用。这种解释持有一种非还原论的立场,即意志活动不能还原为灵魂的原子活动意志是灵魂在微观原子层面上获得的一种相对独立的能力,它并不直接受原子活动的影响,还可以对原子活动产生影响。[21]

按照这种解释,如果原子不能进行偏斜运动的话,灵魂原子和肉体原子就会按照重力和反弹力进行必然的运动。即使意志拥有一种自由活动的能力,但它不会对人们的灵魂活动和肉体活动产生任何影响,因此,自由意志的活动就不具有任何实践能力。如果灵魂原子能够进行偏斜运动的话,这就会为自由意志的实践活动提供契机。自由意志就可以利用原子偏斜运动对灵魂原子和肉体原子的活动进行干涉,使它们按照意志的要求进行活动,进而实现自由意志的实践能力。

 

  关于原子偏斜运动诸解释的评析与外在批评[22]

伊壁鸠鲁关于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之间关系的论述并没留存下来,关于这个思想的文献资料主要出现在批评者的记述中。卢克莱修关于原子偏斜运动的解释也非常简短,只有短短的78行(《物性论》2.216-293这就使得如何可靠地解释原子偏斜运动和自由意志变得非常困难。上述四种解释分别给出了自己的理由,在批评其他观点时,都尽力使自己的理由显得更加合理可靠。但它们都有不合理的地方。

第一种解释将原子偏斜运动的作用限制在解释生命体的自发活动,但这种限制太过宽泛。因为很多自发活动并不是自由意志的活动,也不是道德评价的对象,比如动物的活动。伊壁鸠鲁在《论自然》残篇中区分了人类活动和动物活动。按照这种解释,原子偏斜运动只是解释了道德评价的一个前提条件,如果想要进一步解释自由意志以及道德评价的问题,还需要其他的条件。原子运动只有三种来源,即重力、反弹力和偏斜运动的能力。既然这三种能力都不能充分解释自由意志和道德现象,伊壁鸠鲁又认为道德评价和道德实践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那么,他就需要原子运动之外的因素来说明自由意志和道德实践。但这与一些古代作者的记述不相符。他们明确写道,伊壁鸠鲁引入原子偏斜运动思想的原因之一就是解释自由意志。西塞罗在《论神性》中批评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运动时,就提到它是用来解释自由意志的。[23]普鲁塔克在批评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思想时,也提到了这一点。[24]

第二种解释在伊壁鸠鲁的《论自然》残篇中似乎得到了很好的呼应。但他在残篇中没有直接提到原子偏斜运动。这种解释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如果道德品格的形成依赖于原子偏斜运动,而原子偏斜运动是偶然随机的,那么,道德品格的形成是否也是偶然随机的?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性格的养成就不依赖于自身,人们还会由于其品格而责备一个人吗?此外,这种解释与卢克莱修对于原子偏斜运动的解释有一定的差距。因为卢克莱修强调了原子偏斜运动对于自由活动的重要性。在讨论人的性格时,卢克莱修完全没有提到原子偏斜运动,而是将性格差异解释为灵魂原子结构的差异。他认为某种神秘的原因导致了这种差异,但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这种原因。[25]

第三种解释强调原子偏斜运动在意志活动前期(即反思选择活动)的重要性。这种解释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自由意志在反思活动中并不是随机的,而是对各种情况进行理性衡量,反思各种情况与即将采取的行为之间的因果联系,以及反思这个行为可能会产生的后果。自由意志的反思选择活动会考虑因果规律。而原子偏斜运动则是完全随机的,它的出现也没有外在原因。那么,这种完全随机的原子偏斜又如何能够解释自由意志的理性反思活动?

第四种解释强调原子偏斜运动在自由意志的实践活动中的作用。它认为,自由意志可以借助于原子偏斜运动来产生具体的行为。自由意志可以利用原子偏斜运动来操控灵魂原子和肉体原子,导致身体行为的产生。但问题是,既然原子偏斜运动完全是随机任意的,那么,自由意志如何利用原子偏斜运动来操控身体行为的发生?如果在自由意志想要使灵魂原子运动起来时,原子偏斜运动刚好发生,为自由意志的活动提供了契机。因此,灵魂原子和肉体原子都运动了起来,导致身体行为的发生。那么,这种身体行为完全是偶然的,完全依赖于灵魂原子的偏斜运动,自由意志就谈不上能够控制身体行为的发生。但如果自由意志能够规定灵魂原子何时发生偏斜运动,那么,这就和原子偏斜运动的本质相冲突,因为原子偏斜运动是没有原因的。[26]

上述四种不同的解释都会碰到不同的问题,它们似乎都不能令人满意地解释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也许上述四种解释思路都正确地解释了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之间关系的某一方面。学者们都在努力证明各自解释的正确性,都努力对文本进行有益于自己的解读,但这些解释并不互相排斥。第一种解释的正确性并不能排除其他三种解释的正确性,除非学者们假定伊壁鸠鲁及其学派明确说明了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只有一种解释。但这种假定似乎有些牵强。此外,鉴于卢克莱修在引入原子偏斜运动时给出了两个理由,即宇宙的产生和自由意志的存在,[27]就没有理由认为原子偏斜运动的作用是单一的,或原子偏斜运动在性格的形成和自由意志的活动中的作用也是单一的。

学者们坚持排他性解释立场的另一个理由或许是原子偏斜运动非常罕见。[28]所以,这种罕见的偏斜运动就不应该承担过多的功用。但目前没有充分的证据支持原子偏斜运动非常罕见这个观点。从伊壁鸠鲁对待偶然性/运气(τύχης)的态度似乎可以得出相反的观点,即原子偏斜运动并不罕见。伊壁鸠鲁认为,世间万物有的是出于必然性而产生,有的则出于偶然性/运气而发生,有的则出于我们自己。[29]伊壁鸠鲁引入原子偏斜运动的思想是要打破决定论的统治地位,这一点毫无疑问,上述四种解释也都承认这一点。那么,原子偏斜运动除了解释自由意志之外,似乎也要用来解释偶然性,而偶然事件虽然并不频繁,但也不能说它非常罕见。如果需要原子偏斜运动解释偶然性,那么,也就不能说原子偏斜运动非常罕见。[30]

就上述对四种解释的评述而言,本文将其看作是对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之间关系的一种内在批评,即从原子论思想出发,评析各种解释可能存在的问题。接下来,本文想从外在批评的视角探讨原子偏斜运动和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

在原子论的理论背景中解释自由意志时,学者们都是从原子运动的层面解释自由意志。唯一的例外是大卫•塞德莱(David Sedley)等人的非还原论。他们认为,解释自由意志不需要直接借助原子运动,只有在自由意志推动身体做出具体动作时才需要原子偏斜运动的参与。但他们还是强调原子论的基础作用,即欲望、意识、情感和自由意志等都是在原子结构上生发出的一些属性。虽然这些属性的活动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但它们的存在不可能脱离原子运动。比如,一个杯子具有圆形的形状、绿色的颜色。圆形和绿色都不可能是原子所具有的属性,也不是原子活动或原子结构所具有的属性。但是这些属性的存在也脱离不了原子活动和原子结构。

然而有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这些解释似乎都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现在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在原子论的框架内解释自由意志,伊壁鸠鲁学派如何通过原子偏斜运动的思想来解释自由意志。但首先要解释清楚的是:谁是自由意志的主体?谁是欲望、情感、意识的主体?对于伊壁鸠鲁学派而言,这个问题也许很好回答:我们就是自由意志的主体,也是欲望、情感和意识的主体。但我们是什么?伊壁鸠鲁也许会回答,我们主要就是我们的灵魂,而我们的灵魂就是由精细原子构成的原子聚合体。但进一步的问题是,灵魂所具有的各种能力(欲望、情感、意识等)都不是灵魂原子所具有的能力,那么,我们的灵魂就不能完全还原为灵魂原子。[31]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虽然灵魂原子并不具有这些能力,但当灵魂原子以某种方式组织起来之后就会产生出上述各种能力。当人们用这种思路来解释色彩[32]、形状等属性时,困难还不怎么大。长方体的砖块也可以垒出圆形的烟囱。但是,要用并不具有情感、欲望和意识等能力的灵魂原子解释灵魂的情感、欲望和意识能力时,这就非常困难。从没有情感、欲望和意识能力的原子过渡到情感、欲望和意识等能力,这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跳跃”。[33]如果原子论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个问题的话,将灵魂等同于灵魂原子的活动或结构就令人难以满意。因此,如果伊壁鸠鲁将我们解释为我们的灵魂,但我们的灵魂与灵魂原子及其活动又有巨大的差别,那么,通过诉诸原子运动来解释意志自由就不可能,至少不充分。[34]非还原论的解释似乎能避免这个批评,但它没有解释自由意志如何产生。它只是将欲望、意志、情感和意识等灵魂状态的存在当作一个事实,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它仍然没有合理地解释上述那个“跳跃”。

 

 

原子论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思想。由于与基督教思想直接相冲突,它在整个中世纪受到各种打压、排挤和曲解。但自文艺复兴以来,基督教正统思想的束缚逐渐减弱,原子论思想也重新得到思想界的重视。对于伊壁鸠鲁学派的重新关注亦是如此。伊壁鸠鲁试图将原子论和自由意志结合起来,为此他提出了原子偏斜运动的思想。但正如本文所论证,这个思路面临着内在和外在的困难。杰夫瑞·普林顿(Jeffrey S. Purinton)认为,原子论与自由意志无法融贯,现代物理学所揭示的物理世界并没有自由意志的存在空间。[35]与杰夫瑞·普林顿的立场不一样,本文虽然认为伊壁鸠鲁关于自由意志的解释存在诸多问题,但如果认为原子论完全无法解释自由意志,这个结论显得有些仓促。因为,现代物理学所揭示的物理世界还远远没有达到穷尽一切的地步,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中还有无数的秘密有待发现。原子论与自由意志并没有内在的逻辑矛盾,也没有理由认为原子论无法解释自由意志。也许某种有意识、情感、欲望和思维能力的粒子(原子)就是人类意识活动的根源。虽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但这也并非不可能。人类智慧的发展就是在突破之前所谓的“不可能”。原子论在今天已经发展得更加精密,原子不再是最基本的粒子,物质也不再是唯一的存在形态。现代科学的发展仍然在继续,如果现在就断定在现代科学所解释的世界中没有自由意志的位置,这种断言似乎有些为时过早。当然,这需要科学家和哲学家们一起努力。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本文系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从身心交互论的视角研究康德意志自由的思想”(16YJC720004)和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希腊罗马伦理学综合研究”(13&ZD065)的阶段性成果。

[]HubyPamela, “The First Discovery of the Freewill Problem”, Philosophy, Vol. 42, No. 162, 1967, pp. 353-362.关于谁首次发现了自由意志的问题,学界持有不同的看法,参见Elizabeth Asmis, “Free Action and the Swerve”, in Oxford Studies in Ancient Philosophy, Vol. VIII, Julia Annas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275, note 2.

[]在伊壁鸠鲁现存的著作中,并没有提到原子偏斜运动。原子偏斜运动的思想只是出现在西塞罗的《论命运》、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普鲁塔克、奥依诺安达(Oinoanda/Oenoanda)的第欧根尼的残篇和奥古斯丁的作品中,而这些作者距伊壁鸠鲁至少有两百年之久。因此,有学者就认为,这个思想是伊壁鸠鲁学派的后学们附加上去的,并非伊壁鸠鲁自己的思想。但接受这种观点的学者很少,学界基本认为原子偏斜运动是伊壁鸠鲁自己的思想。

[]Cyril Bailey, The Greek Atomists and Epicurus, Russell & Russell, 1928, pp. 120-123, 318; Walter G. Englert, Epicurus on the Swerve and Voluntary Action, Scholars Press, 1987, p. 188, note 43; Julia Annas, Hellenistic Philosophy of Mi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p. 182.

[]Cyril Bailey, The Greek Atomists and Epicurus, Russell & Russell, 1928, pp. 186-188.

[] 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Vol. 2, R.D. Hicks (trans.), William Heinemann, 1925, pp. 658-659.

[]Walter G. Englert, Epicurus on the Swerve and Voluntary Action, Scholars Press, 1987, pp. 30-35.

[]Lucretius, On the Nature of Things, 2ed edition, M.F. Smith (tran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1, pp. 40-42; Cicero, On Moral Ends, R. Woolf (tra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9-10.

[]Lucretius, On the Nature of Things, 2ed edition, M.F. Smith (tran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1, pp. 47-48.

[]Hermann Diels, Die Fragmente der Vorsokratiker, Band II, Weidmannsche Buchhandlung, 1922, p. 26. 相关讨论参见David Sedley, “Epicurean Anti-Reductionism”, in Matter and Metaphysics, J. Barnes and M. Mignucci (eds.), Naples, 1988, pp. 298-299; Julia Annas, Hellenistic Philosophy of Mi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pp. 123-124.

[]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Vol. 2, R.D. Hicks (trans.), William Heinemann, 1925, pp. 574-575.

[11]Cyril Bailey, The Greek Atomists and Epicurus, Russell & Russell, 1928, p. 323.

[12]David Sedley, “Epicurean Anti-Reductionism”, in Matter and Metaphysics, J. Barnes and M. Mignucci (eds.), Naples, 1988, pp. 322-323; Stephen Everson, “Epicurean Psychology”, 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Hellenistic Philosophy, K. Algra, J. Barnes and J. Mansfeld (eds.), 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 1999, p. 554.

[13]关于原子偏斜运动的具体讨论,可参见Cyril Bailey, The Greek Atomists and Epicurus, Russell & Russell, 1928, pp. 316-327; Walter G. Englert, Epicurus on the Swerve and Voluntary Action, Scholars Press, 1987, pp. 13-26; Maurice Pope, “Epicureanism and the Atomic Swerve”, in Symbolae Osloenses, Vol. LXI, L. Amundsen, et al. (eds.), Universitetsforlaget, 1986, pp. 84-87.

[14]Cicero, On Moral Ends, R. Woolf (tra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9-10.

[15]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Vol. 2, R.D. Hicks (trans.), William Heinemann, 1925, pp. 648-651; Lucretius, On the Nature of Things, 2ed edition, M.F. Smith (tran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1, p. 4.

[16]参见http://www.informationphilosopher.com/solutions/philosophers/cicero/de_fato_english.html.当然也有学者为伊壁鸠鲁辩护。JuliaAnnas认为,伊壁鸠鲁引进原子偏斜的做法并没有破坏物理世界的规律,也没有抛弃物理主义的立场,只不过在是增加了一条物理规律(原子偏斜运动)而已。参Julia Annas, Hellenistic Philosophy of Mi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pp. 124-125. 相关的讨论也可参考Cyril Bailey, The Greek Atomists and Epicurus, Russell & Russell, 1928, pp. 317-318.

[17]Maurice Pope, “Epicureanism and the Atomic Swerve”, in Symbolae Osloenses, Vol. LXI, L. Amundsen, et al. (eds.), Universitetsforlaget, 1986, pp. 88-89. Russell认为,原子偏斜运动在意志活动中并不发挥任何作用。他的理由是:原子活动(当然包括原子偏斜运动)只是灵魂活动的物质基础,但仅仅物质基础不足以解释像欲望和意志等这样一些意识活动,参见Daniel C. Russell, ‘Epicurus and Lucretius on Saving Agency’, in Phoenix, Vol. 54, 2000, pp. 226-243.

[18]Lucretius, On the Nature of Things, 2ed edition, M.F. Smith (tran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1, p. 42.

[19]David J. Furley, Two Studies in the Greek Atomist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 228-229. 人的灵魂由四类原子构成按照卢克莱修的记载On the Nature of Things, p. 73),它们分别是普纽玛aura/pneuma、热气vapor、空气aer和无名的第四类原子埃修斯在残篇IV. 3. 11H. Usener, Epicure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315, p. 218则记载到它们分别是(ποιοῦπυρώδους)、空气(ποιοῦἀερώδους)、普纽玛(ποιοῦπνευματικοῦ)无名的第四类原子。

[20]David J. Furley, Two Studies in the Greek Atomist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 227-236; Walter G. Englert, Epicurus on the Swerve and Voluntary Action, Scholars Press, 1987, pp. 137-141. 伊壁鸠鲁《论自然》的残篇似乎也支持这种解释:“许多人天生就可以发展出这样或那样一些东西,但他们并没有发展出它们,这是他们自身的缘故,而不是原子的缘故。因而,这些发展就是我们攻击和指责的主要目标,因为我们按照原始的混乱方式行动,总体而言,动物就是这样的。因为原子本身并不能帮助他们做出某种行为或发展出某种行为模式或行为倾向,而这些发展自身就完全或主要地会产生出这些具体的行为。因此,当某物从其构成原子中发展出不同的特性时,它/他自身就是这种发展的原因。”译文译自Stephen EversonEpicurean Psychology“Epicurean Psychology”, 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Hellenistic Philosophy, K. Algra, J. Barnes and J. Mansfeld (eds.), 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 1999, pp. 554-555)一文中的引文。

[21]Trevor Saunders, “Free Will and the Atomic Swerve in Lucretius”, in Symbolae Osloenses, Vol. LIX, L. Amundsen, et al. (eds.), Universitetsforlaget, 1984, pp. 37-59; David Sedley, “Epicurus’ Refutation of Determinism”, in Suzetesis, Studi offerti a Marello Gigante, Naples, 1983, pp. 11-51; David Sedley, “Epicurean Anti-Reductionism”, in Matter and Metaphysics, J. Barnes and M. Mignucci (eds.), Naples, 1988, pp. 297-327.

[22]笔者是在如下意义上使用内在批评(internal criticism)和外在批评(external criticism):内在批评是在承认某理论基本前提的基础上对其进行批评,指出这个理论的内在不一致;而外在批评是对某理论的基本前提进行批评,指出这个理论基本假设的不合理之处。从外在的角度批评讨论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是在批评原子论、还原论和非还原论等基本理论的基础上进行。

[23]Cicero, De Natura Deoru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3, pp. 56-57.

[24]Plutarch, Plutarch’s Moralia, Vol. XII,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 348-349. Philodemus也认为原子偏斜运动与自由意志相关,不过他的思路相反。他是用运气和自由意志来证明原子偏斜运动的真实性。参见Philodemus, On Methods of Inference, P.H. DeLacey and E.A. DeLacey (trans.), Blackwell, 1941, pp. 106-107.

[25]Lucretius, On the Nature of Things, 2ed edition, M.F. Smith (tran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1, pp. 75-76. Walter G. Englert认为原子偏斜运动只是用来解释自由/自发活动的并非用来解释道德品格的形成。参见Walter G. Englert, Epicurus on the Swerve and Voluntary Action, Scholars Press, 1987, pp. 143-144.

[26]类似的讨论可参见Robert W. Sharples, “Epicurus, Carneades, and the Atomic Swerve”, in Bulletin of the Institute of Classical Studies, Vol. 38, 1993, pp. 183-187; Walter G. Englert, Epicurus on the Swerve and Voluntary Action, Scholars Press, 1987, pp. 42-44.

[27]Lucretius, On the Nature of Things, 2ed edition, M.F. Smith (tran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1, pp. 40-42.

[28]David J. Furley, Two Studies in the Greek Atomist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7, p. 232; Walter G. Englert, Epicurus on the Swerve and Voluntary Action, Scholars Press, 1987, p. 3.

[29]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Vol. 2, R.D. Hicks (trans.), William Heinemann, 1925, pp. 658-659.

[30]Philodemus认为,也可以用偶然性/运气的存在证明原子偏斜运动的真实性。关于原子偏斜运动频率的讨论可参见Walter G. Englert, Epicurus on the Swerve and Voluntary Action, Atlanta: Scholars Press, 1987, p. 128.

[31]按照莱布尼兹法则(Leibniz’s Law),灵魂和灵魂原子就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因为同样的属性不能为二者所共享,比如欲望、情感、意识这样的属性不能为原子所分享。

[32]当代的颜色理论也不会将颜色当作对象的一种属性,而是主体意识内呈现出来的一种意识内容。

[33]Cyril Bailey, The Greek Atomists and Epicurus, Russell & Russell, 1928, pp. 435-437.

[34]Jeffrey S. Purinton, “Epicurus on ‘Free Volition’ and the Atomic Swerve”, Phronesis, Vol. 44, No. 4, 1999, pp. 253-299.

[35]Jeffrey S. Purinton, “Epicurus on ‘Free Volition’ and the Atomic Swerve”, Phronesis, Vol. 44, No. 4, 1999, pp. 254-255.